媚娘的手从搭在皇上掌心,变成了握住——才过了中秋,外头并不冷,但皇帝的手很冷。</p>
“舅舅做了决定,朕亦然。”</p>
媚娘轻叹:“我知陛下心苦。”</p>
从前废太子事上,媚娘就曾感叹过,陛下对自己肯放在心上的人,还是很重情分的。</p>
长孙无忌……</p>
媚娘曾听不只一个宫人提起过,先帝驾崩的那一夜,陛下就伏在舅父肩上,两人对哭了良久。</p>
且先帝崩于翠微宫秘不发丧,陛下自翠微宫归京护卫之事,都是长孙无忌安排的。</p>
哪怕这一路行来,有过些性情不和,但皇帝是真的依靠过信赖过这个舅舅。</p>
哪怕在昏暗中,媚娘也能看出皇帝的神情,虽是下定决心却实是消沉。</p>
若是长孙无忌不曾插手储位事,不曾与柳奭等人来往,或许皇帝还能继续与舅舅磨下去,就像许多年轻新君与威重老臣一般,虽有分歧,但各自让步,磨合到一种两人都能接受的程度。</p>
可现在,不能了。</p>
“媚娘,你……”</p>
皇帝还没有问完,媚娘罕见打断了他:“我早说过,会一直陪着陛下。”</p>
“宫里这许多人,朕身边却只有你。”皇帝转头望着她:“可媚娘,这一回很难。”</p>
“你,甚至是咱们弘儿,都要陷入其中。”成为朝堂博弈的一部分。</p>
他才说完,便见媚娘毫无畏惧之色,似此事天经地义般道:“陛下已在其中,那我自然要陪陛下一起,难道还要躲在后面,甚至使陛下再费心周全于我吗?”</p>
李治心中波澜稍定,伸手握住她的手:“好。媚娘,陪朕一起吧。”</p>
陪朕一起走入这风雨之中。</p>
*</p>
媚娘将九枝灯一一点亮,自然也看清了案上累累的三十卷《疏议》,正是太尉领三司朝臣编纂而成。</p>
媚娘知皇帝不想再看了,于是将这些书一卷卷收回匣中去。</p>
太尉。</p>
媚娘将最后一卷书放好:某种程度上,长孙太尉成全了她。</p>
*</p>
“陛下要如何做呢?”</p>
灯烛尽数点亮后,立政殿再次亮如白昼。</p>
皇帝从暗格中拿出一封密信:“太子事先如此也罢了,媚娘先看看这个。”</p>
媚娘看过后不由凛然,极郑重道:“陛下,若此事为真,确是要比太尉与立太子事更要紧些!”</p>
密信是英国公李勣所上。</p>
其上奏明一极要紧事——驸马都尉薛万彻对皇帝语出怨怼,更与荆王李元景等人相从过密,疑有谋反之心,请皇帝细查之防备之。</p>
媚娘见此便与皇帝想到一处去了:若有宗亲要谋反,那比长孙无忌事更要命更要防范!</p>
毕竟长孙无忌是要维护皇帝,起码是皇帝这一脉,他才能继续做‘元舅太尉’,能够立于朝堂之上。若是换了其余李姓宗亲为帝,皇帝要是第一个没有性命的,那长孙无忌绝对能混个第二名,都没人能跟他抢这个位置。</p>
在应对宗亲谋反上,长孙无忌绝对会站在皇帝这边。</p>
不过凡有涉及谋反事,一旦彻查必牵连甚广……</p>
媚娘忽想起一事:“陛下可信得过英国公?英国公与薛驸马似从前就有旧仇。”</p>
皇帝点头:“一来,朕深信英国公,二来,薛万彻此人,与他没仇的人少。”</p>
薛万彻,不但是驸马都尉,亦是功臣将领,先帝曾说过‘当今名将,唯李勣、江夏王道宗、万彻而已。勣、道宗虽不能大胜,亦未尝大败;至万彻,非大胜即大败矣。’[1]</p>
当然,先帝说这话时,已是贞观末年,便没有将他自己和李靖算进去。</p>
能得先帝这样一句评价,也足见薛万彻实有战才与战功。</p>
然而薛万彻实在骄横不会做人,无论跟哪位将领搭伙出征,必然与对方闹翻并被对方拼命弹劾。</p>
甚至以英国公李勣这种老成持重,颇为谨慎的人,与薛万彻一同征过高句丽后,都被薛万彻搞得直接向先帝道:“薛万彻仗气凌人也罢,但其发言僭越怨望,罪不容诛!”</p>
李勣一提此事,军中附议人实多,可见薛万彻人缘多差。</p>
先帝也就将其除官,只留驸马都尉一职闲置京中。</p>
“朕向来重英国公,薛万彻怨怼于朕,朕也素知——他也未怎么遮掩,自朕登基来,多以足疾难行为由,大朝会都屡屡不至。”</p>
自登基来,朝臣、宗亲的一幕幕皆在皇帝眼前转过。</p>
李治冷笑道:“宗亲与大将勾结欲谋反,太尉把持朝堂一言九鼎——可见,朕在他们眼里,大概除了‘仁厚温和’一无是处。”</p>
媚娘再次握住皇帝的手:“陛下还记得咱们的小五十九吗?”</p>
自从媚娘进宫后,当年他们在九成宫一起看的猞猁,待遇飞升,直接成为宫中兽苑的头号保护动物,恨不得吃块肉都十八人围着它转,如今都变成了一只胖猞猁,还是媚娘特与兽苑提过,才开始控制饮食。</p>
李治点头:“自然记得。”</p>
媚娘道:“陛下还记得它捕猎前的样子吗?”</p>
李治点头,与媚娘虽是异口,然同时说出了一句话:“鸷鸟将击,卑飞敛翼;猛兽将搏,弭耳俯伏。”[2]</p>
媚娘在灯下笑曰:“既如此,接下来的日子,我陪陛下放松一二吧。”</p>
*</p>
自立太子国本安定后,朝臣们渐觉,皇帝似乎有些懒于政事了。</p>
原本皇帝在朝上会细问细查之事,如今也都直接点头,全然交付宰辅——甚至有种当年守孝不理政事的意味。</p>
以至于如今政令皆出自三省。</p>
说是出自三省,其实出自一人——</p>
中书省负责拟成诏书(长孙无忌与柳奭为中书令亲拟)——门下省审查封驳诏书(于志宁来审自然不会驳回)——尚书省去执行(褚遂良不折不扣去按长孙太尉的意思执行)。</p>
原本三省该互相牵制,如今却直接闭环了,还有别人什么事?</p>
其余朝臣也罢,怎么都是当差。</p>
然李氏宗亲怨声载道颇为不忿。</p>
皇帝登基这三年来,一直厚待宗亲。</p>
先帝周年时,皇帝还给所有叔王姑母兄弟姊妹都加了食邑。凡有年节更有嘉赏,宗亲若有不法事,皇帝能从轻处置也都从轻而决。</p>
可如今,皇帝忽然撒手不管了。</p>
宗亲们就觉得,简直要被长孙太尉欺负死了!</p>
尤其是之前与长孙太尉关系不佳的李道宗等人,觉得现在于朝上说话,就像是空气一样。</p>
从位高权重,变成说话无人理会,实在是难受。</p>
宗亲多有上书,甚至直接去面圣者陈情者。</p>
然而全都石沉大海,皇帝甚至跑出宫玩去了——</p>
先帝在时,皇帝为追思生母文德皇后,起大慈恩寺,并请玄奘法师主持寺务。</p>
今岁春时,玄奘法师曾上书请建一高塔,用于存放他从西域带回来的贝叶经文并舍利子等物。</p>
皇帝允准。</p>
此时正好塔成,皇帝便出宫去大慈恩寺为先帝与文德皇后祈福,并为此塔赐名‘雁塔’。</p>
且不止去一次,而是常出宫与玄奘法师谈讲佛法。</p>
朝臣们愕然:陛下怎么直接蹦到先帝晚年状态去了!</p>
还是长孙太尉劝过,皇帝虽有孝心屡往大慈恩寺祈福,但佛法易移性情,还当适可而止,皇帝出宫次数才少了些——</p>
等皇帝减少出宫次数时,已至永徽三年十一月。</p>
皇帝当朝下旨,诏各宗亲(濮王李泰因病除外)皆入京同过新岁,以便来年正月大祭昭陵。</p>
腊月,各州宗亲渐至长安。</p>
谁料,还未到新岁,朝上便有石破天惊一大事——驸马房遗爱首告其妻高阳公主谋反,欲与人同拥立荆王李元景为帝!与之同谋者多为宗亲,诸如驸马都尉薛万彻,平阳昭公主之子兼驸马柴令武等人。</p>
皇帝闻言惊痛伤怀:“朕之血亲怎会如此!”太尉于旁冷曰:“宗亲中多有不臣之人,陛下务必细察重审之!”</p>
帝实伤感不忍闻,此事一任太尉。</p>
长孙太尉雷厉风行,房遗爱所告者,皆没入大理寺亲审。</p>
冬日京中,一片肃杀。</p>
*</p>
五日后的大朝会。</p>
姜沃只觉得脑子乱的嗡嗡的。</p>
今日朝上——</p>
长孙无忌历数谋反人士,从罪证确凿的李元景薛万彻,一直牵连到只是与高阳公主等人有往来的吴王李恪与江夏王李道宗。</p>
后两者哪里肯认,只在皇帝跟前喊冤:都是宗亲,哪里能没有过来往!分明是长孙无忌把持朝纲,蓄意连坐构陷李氏宗亲!</p>
见长孙无忌被围攻,褚遂良自要站出来,道心有不轨把持朝纲的分明是李道宗,他曾掌兵权在军中颇有声望,却还要举荐门下省侍中宇文节,妄图涉三省事。</p>
骤然被点到名的宇文节,刚站出来自辩了两句与江夏王无过密往来,就被人的叩首声打断。</p>
转头一看,居然是刘洎之子刘弘业出来叩首喊冤道:当年其父刘洎为褚遂良所诬陷,如今他已有证人,请皇帝为其父洗清冤屈!</p>
此语一出牵连先帝一朝旧事,朝上争辩声更多——还有与韦思谦交好的御史趁机拍砖想捞好友回京,就煽风点火道:“若褚相曾冤从前刘相,未必不冤旁人!还请皇上再查韦思谦被贬之事。”</p>
而当年同随先帝亲征高句丽的李道宗,忽然想起一事,再次剑指长孙无忌:“当日褚遂良诬告刘洎,长孙太尉为其作保!不知又是何心!”</p>
长孙无忌大怒:“事涉谋逆者安敢言此?!”</p>
……</p>
看朝上热锅鼎沸之势,姜沃手持笏板立在当地,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:啊,整个晋西北乱成一锅粥啦![3]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