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日皇帝于甘露殿大宴在京诸宗亲、群臣。</p>
席间又特赐御用月饼瓜藕并玉箫金管单与长孙太尉。</p>
长孙无忌原就性傲重颜面,独得御赐便也欢喜，执杯上前谢恩并贺皇帝再得一子。</p>
皇帝举杯笑应：“舅舅实不必多礼。”之后一饮而尽。</p>
见皇帝今日喝的又快又多，此时面上已经泛红,长孙无忌不由劝道：“陛下虽兴致好，却也该饮酒有节。”</p>
李治闻言便搁下了酒杯：“好。”然后揉了揉额头：“朕是有些醉了。”</p>
长孙无忌原本还想借着今日中秋佳节就太子事再劝两句——前几日诸臣上书请立太子,皇帝只道立嗣乃国本大事,要细细思量两日再与宰辅们议此事。</p>
然而接下来几日皇帝却根本没动静，连他都不肯见。</p>
长孙无忌便想着今日佳节再提醒皇帝一句，但见皇帝今日喝的有些多了，倒是不好提了，免得皇帝酒后任性倒是将话说僵。</p>
又道：“若是陛下有些醉了，不如早散了宴回去歇一歇。”</p>
李治也点头：“就如舅舅言,少顷便散了吧。”之后便伸手捏了一枚案上的盐渍青梅，似是喝多了酒要压一压。</p>
含在口中后,大约是觉得梅子味道不错，就很随意地举起彩瓷碟：“舅舅也吃一个吧。”</p>
不单她在看，宗亲群臣俱看在眼里。</p>
皇后随宫中往年例,于紫薇殿设宴,邀皇帝与后宫赏月——除武昭仪产子未足月不能来,其余妃嫔都到了。</p>
李治原想留在安仁院陪媚娘的,就听媚娘劝他去赴宴：“皇后娘娘设宴,陛下岂能不去？陛下只管去,不必管我。”</p>
“朕还是……”说了三个字，李治忽然反应过来：“莫不是太史令要来吧。”</p>
李治不由笑了：“来看弘儿？好吧。那朕去看看,宫宴上有什么好的，给你们送了来。”</p>
边说又边走到栏车旁,低头戳了戳孩子的腮，这才走了。</p>
李治才走没多久，姜沃进门，又把李弘小朋友戳了一遍。</p>
皇帝到紫薇宫时，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跟在皇后身边的长子李忠。</p>
皇长子今年已有八岁，此时正乖巧中又带点拘谨的在同皇后说话。</p>
孩子长大的就是这样快，五六岁时看着还是孩童，没两年便有了些小大人的模样。</p>
皇帝入座，诸嫔妃起身行礼。</p>
“刘宝林未到？”</p>
皇帝的嫔妃数不太多，起码一眼能看出少了谁。皇长子生母刘宝林此刻并不在这儿。</p>
王皇后答道：“刘宝林病了，这不，怕给孩子过了病气，便把皇长子托给我看两日。”</p>
皇后见皇帝目光打量长子，就记起家中嘱咐，要替皇长子多说好话，想了想道：“陛下，皇长子是个听话的孩子。”</p>
皇帝轻笑：“是啊。”</p>
他不肯将皇长子交给皇后，看来……也由不得他了。</p>
朝上刚提出立太子事，刘氏便病了，皇长子‘不得不’到皇后身边养几日。</p>
皇帝转头看了一眼小山，小山悄悄退了出去。</p>
待再回来上前倒酒的时候，小山就悄声回禀道：“是刘宝林自己报了病。”</p>
皇帝端起酒盏：那就是为了自己孩子的‘前程’，忙不迭病了。</p>
他抬头仰望中秋月圆。</p>
明月孤悬。</p>
皇后见他望月，便又道：“陛下，既是赏月，不如让忠儿做首诗陛下瞧瞧。”</p>
皇帝转头，月色下笑意温和如水：“好。”又转向淑妃：“素节今日怎么也没来？”</p>
淑妃低头答道：“回陛下，那孩子有些咳嗽，妾便未敢带他过来。”带来做甚，抢未来太子的风头吗？</p>
她自己跟皇后别一别就算了，可不能让儿子跟未来太子别上。</p>
皇帝举杯，再次将酒一饮而尽。</p>
既如此，便不再拖下去了。</p>
明日，见一见舅舅吧。</p>
**</p>
长孙无忌自中书省出，穿过朱明门、两仪门，径自行向立政殿。</p>
路上凡见到他的官员与内侍，皆是毕恭毕敬与之见礼。</p>
倒是长孙无忌心中有事，便也没怎么理会——</p>
这一路他都在琢磨，到了立政殿怎么劝皇帝。</p>
他与皇帝是舅甥，多年相处下来，如何看不出皇帝不太喜欢，亦不想立皇长子忠？</p>
原先皇帝是更喜欢皇次子素节，如今更好了，直接给新宠武昭仪所出之子起名李弘，扰的朝臣浮想联翩的。</p>
长孙无忌忍不住叹口气：或许父子血脉相承便是如此吧。</p>
先帝文治武功何等英明神武，一生若说有什么糊涂事，便在子嗣上。立了嫡长子为太子又偏宠魏王，兄弟二人闹得生死仇敌一般，险些因父子情误储位大事。</p>
当今性仁厚温和，朝事上也算是一点就通，从几年前监国起就做的不错——倒是做了皇帝后，因年轻总有些任性。在长孙无忌看来，若是小事也罢了，偏生当今又与先帝一般，在子嗣事上有些迷糊起来。</p>
贞观一朝储位乱象可不能再重演。</p>
无嫡立长，早早立了皇长子为太子，入东宫由群臣教导，早得人望，好绝了将来宠妃之子夺位。</p>
长孙无忌这一路，都在整理‘皇长子做太子的必要性’回答。</p>
因他还记得永徽元年与皇帝的谈话，那时皇帝问他为什么帮着皇后要皇长子。</p>
又曾与他说起，既然没有嫡子，那便等皇子们都长大后看看性情再说。</p>
当时自己点了头，如今既然改了主意，皇帝只怕要不悦再问。</p>
*</p>
然而有些出乎长孙无忌的意料，这回皇帝并没有任性，也并没有问他请立太子的缘故，而是在专注翻看一套书。</p>
案上累累摆着三十卷《律法疏议》。</p>
这套书，长孙无忌很熟悉，正是他负责编纂的。</p>
早在贞观年间，他便领诸臣，前后花费十余年，编成《贞观律》。</p>
先帝颁行于天下。</p>
皇上登基后，又因律法条文简略，各地官员甚至三司对同一条律条的解释和判罚都不同，就令长孙无忌再带人修《疏议》，即为每一条律文做出疏注，以释疑义。</p>
皇帝正拿了其中一本在看，见长孙无忌进门，依旧手不释卷道：“舅舅有此编纂《贞观律》与《疏议》之功，已必青史留名。”</p>
为国定千载律法，也是长孙无忌生平一得意事，听皇帝此言，不免开怀道：“亦是陛下仁厚慎刑，见各地判罚屡有差异，不忍人因律法不明遭刑，这才有此《疏议》。”</p>
皇帝放下手里的书：“朕欲明年新岁后，颁行《永徽疏议》于天下，此后，凡断案叛罚，必引疏议行之。”</p>
长孙无忌欣慰：“陛下英明。”</p>
*</p>
说过《疏议》事后，李治望着眼前的长孙无忌：“十年前就是舅舅教朕悉知律法条文——朕的经史子集是不同的先生教的，唯有律法，几乎都是舅舅教的。”</p>
长孙无忌思及旧事，也带了几分怀念之意：“陛下从小就聪慧懂事。先帝道陛下应多学律法，陛下便也不嫌枯燥，常来与臣论律。”</p>
李治低头看着白纸黑字，条条分明的律法条文。</p>
舅舅就是这世上最通晓国律之人，然而褚遂良违诏犯法，也依旧为舅舅所庇护轻纵。</p>
可见，人说什么、懂得什么并不重要，最终要看人做什么。</p>
于是，在长孙无忌才开口道：“陛下，皇长子忠……”</p>
李治就笑着摇头打断道：“舅舅不必说了。”他目光从书上转到长孙无忌的面容上，认真问道：“舅舅是选定了，觉得忠儿更适合做太子？”</p>
长孙无忌颔首：“无嫡立长，皇长子当为太子，早入东宫以安国本。”</p>
李治沉默半晌方轻声道：“好，明日朝堂，朕便下旨。”</p>
*</p>
是夜，小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殿外团团转。</p>
自打今晨皇帝见过长孙太尉后，就一直在偏殿没出来过，最要紧的是也不吃也不喝。</p>
他斗胆进去过一回，问皇帝要不要传膳，被皇帝赏赐了一个砸到脚边的杯子。</p>
小山哪里敢再提着头进去。</p>
只是皇帝已然这样坐到了二更天，这，这也不是个事儿啊！</p>
来换班的宦官鱼和，远远就见小山在外面转圈，问明情形后转身就走。</p>
小山连忙叫住他：“你去哪儿！”</p>
鱼和道：“请武昭仪。”</p>
小山吃惊：“武昭仪还未出月中……”</p>
“武昭仪能不能来是一回事，今日你不去请又是另一回事。”</p>
说完就迅速走掉了，反应过来的小山悔的肠子都青了，哎哟，我这一天在外头瞎转悠什么呢！</p>
*</p>
立政殿偏殿门开。</p>
“媚娘？”李治见着披风兜帽而来的媚娘，立时起身：“你怎么能下床！”</p>
媚娘声音很温和，似乎融入了未点灯烛的昏暗夜色中：“无妨，陛下无需担心。我问过薛大夫了，月中也无需一直躺着不动。”</p>
她不只没有一直躺着，因她素喜洁净，问过薛大夫后，还把屋里烧热了沐浴过一回——</p>
若不如此，她便觉得坐月子像是坐牢，又不干净又不能动。</p>
李治边走过来边伸出手，媚娘则正好将手搭在他掌心：“陛下。”</p>
昏暗殿中，她听见皇帝的声音重涩：“媚娘，朕明日要立忠儿为太子了。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