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午时分,马车停在长安城外第一处官驿小歇。</p>
屋内,姜沃手里握着一根柔韧的柳条。</p>
这是今晨灞桥之上,友人们折柳送别时赠的。姜沃此时就捏在手里,正好当成教鞭用,轻轻点在太平面前的空白纸页上。</p>
入宫除了与帝后拜别外,还得接上太平公主。</p>
临行时分,太平端端正正给帝后行大礼,保证道:若是姨母要出海或是去西域,她就按照帝后的要求回长安。</p>
然而才出了大明宫的门,姜沃就觉得太平扯了扯自己的衣袖。</p>
姜沃低头,对上一双看起来很纯澈的大眼睛。只听太平道:"姨母,有句话是"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"是吧?"</p>
姜沃:......好想转头就把这孩子塞回去啊。</p>
说来这才出长安城,到达第一个名为'丰安驿舍'的官驿,姜沃就收到了四篇《出长安诗》,四篇《记姜侯代天巡牧文》--四位书令史已经交上了第一份作业。</p>
除此四诗四文外,今年方二十一岁,书令史里最年轻的杨炯同学,反而是最辛勤的,还加写了《题丰安驿舍》诗,而且是两首。</p>
据说见杨炯如此,王勃也正在加写。</p>
两人年岁相当,又是同一场诗会出名,在文采上便总是有点较劲。</p>
她对着一摞诗文,转头又正好看到兴奋到不愿意好好吃饭的太平一一孩子不听话,多半是作业太少了。</p>
于是把《出长安诗》的题目,当场布置给婉儿和太平。</p>
她都坐在一旁看起了书令史们的诗,太平还在战术磨墨--且说太平为了能跟着出门也是很努力了,学了许多自力更生事,媚娘告诉她出门顶多给她带一个乳母帮着照看饮食,其余事都要自己做。</p>
见太平的墨磨不完了,姜沃就拿着柳条点了点太平面前的白纸。</p>
太平望着窗外陌生风景,根本不想枯坐屋里,于是道:"姨母,父皇说过,有的人适合写诗文,就像国子监弘文馆的学子。"顿了顿,还指着早早交卷的优等生:"还有婉儿。"</p>
然后太平还特意站起来身,骄傲的像是只小凤凰,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刚写了十首诗出来:"还有人适合点评诗,譬如姨母和我。"</p>
"听父皇说,姨母平素很少于诗文上用心,只做每年元宵佳节的应制诗,句律严整合乎官体。"</p>
姜沃:谢谢您,陛下,没有直接跟孩子说我的真实水平。</p>
太平边说已经边溜到了婉儿身边:"姨母,我跟婉儿出去瞧瞧好不好?母后说了出门就是要长见识。"</p>
姜沃无奈:"去吧。"</p>
太平和婉儿手拉手出去玩了,姜沃便拿过方才婉儿在看的诗词,开始欣赏初唐三杰加一个杜审言的作品。</p>
姜沃看到杜审言的诗文,忽然想起杜甫夸自己祖父的一句诗:"吾祖诗冠古",嗯,怎么说呢,可能是祖宗滤镜吧。</p>
她将诗文教给崔朝帮忙收起来,她则坐下开始给媚娘写信--否则方才太平磨的一'缸'墨也太浪费了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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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海内存知己,天涯若比邻。"长安城紫宸宫中,帝后亦赞叹道:"好诗。"</p>
闲话过后,媚娘又特意跟皇帝说起一事:"她此番出行,若是走寻常驿站传递公文信函,只怕有延。我想着动用飞表奏事,陛下觉得如何?"</p>
寻常的传信之法,媚娘都已经摄政了,自不必跟皇帝再说。</p>
但这飞表奏事,又不同了。</p>
这是从前先帝跟皇帝,特有的传信方式--</p>
贞观年间,先帝亲征高句丽时,有段时间太子是留守定州的,父子二人分别之际,李治落泪道想常往高句丽递奏,欲知父皇起居安康。先帝即准,又因行军途中不定,特创飞表奏事法。</p>
飞表奏事,以此始之。【1】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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姜沃离开长安的第七日,正是通过飞表奏事,得知了长安城中最新的朝事--</p>
让姜沃注意的事情只有两件。</p>
第一件事:天后处置了李义琰,将其贬为郑国渠'斗门长'。</p>
何为'斗门长?'专管看河渠淤泥的。此官只有官名,并无实缺,甚至没有品级,可以说是一撸到底了。</p>
许多朝臣见了天后对李义琰的处置,都心有戚戚焉,寻思,这还不如之前去戍边呢。起码去到边境,还能有个'刺史',最差'县尉'的官职。</p>
第二件事则引得朝野震动:还在归京途中的"准尚书左仆射"刘仁轨,听闻东宫属臣李义琰竟贬至"斗门长',便当即为此事上书天后。最要命的是,</p>
奏疏中有一句'吕氏禄、产贻祸于汉朝'!</p>
刘仁轨这句话,岂不是跟郝处俊等人一样,以汉代吕后掌政之事规讽天后?</p>
天后这一手提拔的非己一脉的宰相,还没回京就闹翻了?那刘仁轨还能当上宰相吗?毕竟诏书虽下,刘仁轨却还没正式到任尚书省。</p>
朝臣们都在等着,不知天后会如何应对。</p>
姜沃看到这件事的时候,不由笑了。</p>
刘仁轨的脾气啊。</p>
果然没有算错。</p>
姜沃的思绪回到了她离开长安前的一个下午,她与媚娘对坐半日。</p>
那时候媚娘其实就定下了李义琰的处置,是想让姜沃离京前,亲眼看着李义琰去郑国渠蹲着的。</p>
然而姜沃想了想:李义琰或许还有别的用处。</p>
比如用在刘仁轨身上。</p>
需知刘仁轨离朝多年坐镇辽东,京中的云波诡谲,他是不太清楚的(主要是他自己年纪大了也没想到还得回来当宰相)。而李义琰从前又有个自己营造出来的好人设,又是东宫属臣......</p>
于是,李义琰的处置,被压到了一个很微妙的时间段-一刘仁轨已经坐船从百济回到了大唐境内,但本人又还没到京城,没有很清楚京中这两月来</p>
的各种风云变幻。</p>
果然,刘仁轨这急脾气加硬脾气,一听天后才摄政不足月,原中书侍郎东宫重要的属官竟然被打发去看沟渠了!</p>
当即上奏于天后。</p>
姜沃含笑收起了这封书信,不知刘仁轨到京城后,心情如何?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