帝祭天地并九宫贵神,祈一年风调雨顺。</p>
李义府应付走了来问询公务的校书郎，然后把门关起来，拿出藏起的奏疏开始继续润色。</p>
此番在‘柳奭谋反事’上最先追随皇帝的官员，皆有升迁,李义府也不意外。</p>
但他觉得自己升的不够——只从弘文馆六品直学士,升为了五品学士。</p>
虽说六品到五品，亦是迈出了极大的一步。</p>
但比起旁人，他这个官就显得不重要起来，依旧留在弘文馆掌管校正图籍，间或跟国子监一起教授学子，没有调任六部。</p>
尤其是他每回上朝,看到亦因文辞优美，当年跟自己并称‘来李’的来济,居然能坐在最前头宰相的位置，而自己只有六品时，李义府就憋闷得不得了。</p>
他要再立一功，让皇帝记住他！</p>
李义府看的明白——王皇后自请废后,后宫无主,接下来就是立后事。</p>
这可是件大事！</p>
废后事,毕竟王氏家族涉谋逆在先,又是以不能祭祀承宗自请废后,并没有留给朝堂什么争论余地。</p>
但立后就不一样了！</p>
后位空悬,多少人家会生出念头来。</p>
李义府没忍住，又把藏起的奏疏拿出来细看了一遍——他准备明日朝上请奏皇帝立武宸妃！</p>
他现在想想明日朝上事,就禁不住心惊肉跳：这是一次搏命啊。</p>
太尉在废后事上都没有来得及怎么反对，那么在立后事上,一定会激烈应对。</p>
哪怕如今不是长孙无忌一言堂，但那到底是这数年来权倾朝野的太尉啊……</p>
且不光是太尉一脉，其余盯住后位的势力，想来也会浑水摸鱼掺和进来。</p>
比如此时依附东宫的势力！</p>
虽说太子才十岁，自己未必会聚揽什么朝臣。</p>
但他既入东宫，名下就是有属臣的——这些人既然打上过东宫标签，那一定是不愿意武宸妃或是萧淑妃这种有子的妃嫔继立为后。</p>
若是另外择名门贵女入宫为后，一来新后不一定有子嗣，二来便是有，也又能拖几年，而太子则一直在长大。</p>
说到底，立后是各方利益博弈的又一场惊涛骇浪。</p>
为此，众朝臣还是以缩头自保为主——巨鱼不怕惊涛骇浪，不代表他们这些小鱼小虾不怕。万一被卷到哪个浪头里，好处没吃到，可还要送命。</p>
李义府甚至觉得自己明儿不是带着奏疏上殿，而是提着头上殿啊！</p>
于是他反复把自己的奏疏背的滚瓜烂熟，生怕明日在百官之前说不顺当。</p>
太尉一脉他从来没进去过圈子，这一次的机会，他一定要抓住，要成为皇帝的心腹！</p>
*</p>
冬日。</p>
太阳已然西斜，近黄昏时分。</p>
姜沃走进院中时，就见媚娘正在窗下看书。</p>
恍惚如昔年。</p>
直到立政殿内独有的香气拂面，姜沃才回神。</p>
媚娘将早就备好的糖姜水递给她：“今日又冻了大半日？”</p>
姜沃接过来捧着，边喝边点头：随侍祭礼颇为辛苦，不但要立在外头冻着，还要庄重无错，站完后，她觉得人都是麻的——</p>
众人都一样，刚结束祭礼后，姜沃看到好几个走路同手同脚的同僚。</p>
祭祀礼毕后，皇帝于甘露殿宴群臣，姜沃悄然告假，来到立政殿寻媚娘。</p>
喝过一盏浓姜水，两人才坐在窗下说话。</p>
西斜的日光，在媚娘的眉眼边晕开半面金色。</p>
姜沃换了一杯清茶捧着：“姐姐，明日又是大朝会了。”她顿了顿：“我的奏疏写好了。”</p>
媚娘眼底有着如阳般灿亮的笑意：“好。”</p>
她将手边搁下的书拿起来，是一本《孟子》。</p>
“近来心中难免不够静，就翻过去读读少时便熟记的书。”</p>
“果然圣人之言，读千遍亦有千悟。”</p>
身在不同的处境，不同的节点，再看一样的话语，感慨天差地别。</p>
曾经她坐在掖庭中，日复一日望着同样的树。</p>
如今，她却已经走到了这里。</p>
媚娘将书递过来，与姜沃一起看，口中道：“方才我正看到这一句——”</p>
“当今之世，舍我其谁也？吾何为不豫哉？”[1]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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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朝会。</p>
宰相与六部尚书先回禀朝政要务。</p>
最后一个站出来回春耕事的，是皇帝新升的‘同中书省门下三品’宰辅杜正伦。</p>
这位曾经是先帝年间废太子李承乾的东宫属臣，后因此事被贬出京。皇帝登基后又把他捞回来了——魏征魏相曾经举荐过此人，甚至还道此人‘才能古今难匹’。</p>
只是前几年，他虽调任回京，依旧因出身旧事，难为太尉一脉相容。</p>
如今他与许敬宗能拜相，也可见皇帝已然开始掌朝纲了。</p>
待宰辅们将事回毕，朝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。</p>
接下来，便是其余朝臣有事出列回禀，无事可退朝的时间了。</p>
李义府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。</p>
他捏着笏板的手全是汗。</p>
就在他要走出来的时候，只见前方一个朱袍身影已然飘然出列。</p>
如一片红色的云霞。</p>
姜沃没有什么紧张，她与媚娘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，以至于她开口时，语气平静的，像是已经说过了千百遍。</p>
“陛下，臣有事奏。”她将笏板持于身前。</p>
“君后取则，以御家邦。后德匹之，方熙内治。”</p>
“譬如太任佐姬周之盛。”</p>
“天子与后，如天地惠养万物。”</p>
“如今天下无后，四海不可安。”</p>
“臣伏请陛下立武宸妃为后！”</p>
朝堂之上，一时静的惊人。</p>
无数各异的目光，尽数汇聚在姜沃身上。</p>
她神色依旧如往常。</p>
会有攻讦吗？会有谩骂吗？这个世界的史书之上，又会如何记载这一回请立？</p>
这都是后来事了。</p>
此刻，姜沃只想为她的君王，上一道奏疏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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甭管朝堂上其余人是什么心思，李义府拿着笏板，只觉得脑子嗡嗡的。</p>
心里只剩下一个绝望的想法：她，她说的都是我的功劳啊！</p>
*</p>
皇帝道：“武宸妃素有令德，朕欲立为后。”</p>
“陛下！此事不可！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