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说腊月里有轰轰烈烈宗亲谋反案,牵连人众多,但这个年过的却格外热闹——皇帝跟舅舅长孙太尉罕见统一了想法,年过得热闹些去去晦气,也好辞旧迎新。</p>
长孙太尉觉得少了给他添堵的一众宗亲,来年朝堂必是一片清净蔚然,</p>
皇帝自前朝宫宴而回时,留在立政殿的鱼和已经准备好了玄色大氅和灯笼。</p>
陛下与昭仪前两年除夕都曾出宫去,今年也不例外。</p>
李治一见便笑了:“这回怎么要穿胡服出门?”</p>
只见媚娘只将头发简单挽了发髻,除了必要的簪环银梳固定外,其余昭仪可用的花树钗步摇等珠翠皆不佩。</p>
衣裳更简单,直接换去了宫妃服制,改着一身青绿色胡服,窄袖,短衣,下为裤与长靴,很是利落。[1]</p>
这般胡服男女都可以穿,皇帝也曾见晋阳她们穿着此服去骑马。</p>
只是自媚娘为昭仪后,李治见多了她盛服明丽之姿,骤然见了这样英姿飒爽的驰射胡服,就多瞧了一会儿。因见胡服鞢韄带(腰带)上用以别匕首箭筒的扣,又想起一事:“不见此服,朕还未想起——你那选掖庭宫女习弓马、为护卫之事如何了?”</p>
李治记得,前年媚娘来与他说过,要置內教坊,教授掖庭宫女读书识字事。</p>
去岁又提过一事,想如选侍卫一般,选些体质出众的宫女,熟习弓马,以作护卫。</p>
当时皇帝还随口问了句,宫女?做什么护卫?</p>
媚娘当时带着嗔色睇了皇帝一眼,然后转头道:“陛下偏心。”</p>
后宫人都说他偏心媚娘,那媚娘说他偏心,又是偏心谁?</p>
见皇帝明晃晃疑惑,媚娘又回头笑道:“陛下偏心崔郎。”</p>
皇帝一听这话,连寒毛都竖起来了,曾经巨大的心理阴影再次笼罩了他一瞬。</p>
不由立刻警惕道:“媚娘,你与皇后私下少相谈——有时明明是荒唐的话没影儿的事儿,却能叫她说的一板一眼似真的一般。”皇后做事讲话向来有自己的逻辑,还很强大很能自融,皇帝如今都是说不过就放弃,惹不起就躲。</p>
笑过后才与皇帝解释道:“陛下曾给过崔郎天子亲卫不是?是觉得他孤身一人在京,家中只有老仆和小厮,偏又手里握着许多商贾、矿产等巨财事,担心有人起歹意对他不利。”</p>
皇帝也就明白了:“你这宫女是给太史令准备的?”</p>
“其实朕的亲卫就是给他们两人的。”</p>
媚娘再睇皇帝一眼道:“他们又不是总在一处——且侍卫难道能贴身跟着她?她之前往吐蕃去我就担心的不得了。且她既然在朝廷为官,少不得领圣命到处去,年前不是还奉陛下命又去了北面大明宫查看正殿位?那里才开始重新动土,不说旁的,便是不小心崴一下,身边也得有个人啊。”</p>
“总是独来独往叫人悬心,陛下说是不是?”</p>
皇帝受不住媚娘用这种‘你偏心’的眼神看他,直接点头道:“你说的都有理。且掖庭宫女事,朕既然交给你,就都按你的来。”</p>
之后皇帝为表示自己‘不偏心’,很关注太史令的护卫培训工作,还特意问过两回人挑的怎么样,练得如何,要不要派个亲卫过去指点一下。</p>
这一问才知,媚娘和太史令居然还真弄得像模像样的,将挑出来身体素质合宜的宫女,同训北衙禁军一般,每日要训弓马、翘关(举重)、负米奔走等。</p>
据说这训卫项目表,还是太史令从负责掌北衙禁军的薛仁贵那里请教来的。</p>
所训皆同,只是按照女子的体重按比减了翘关、负米的重量。甚至还专门托人从宫外请来一名家学渊源的武学女教头,每隔几日进宫教导。</p>
皇帝见媚娘对此事如此上心,就没忍住,当场还了一句:“媚娘好偏心啊。”</p>
今日见媚娘身着胡服,皇帝忽然就想起此事来了:“若是可用的护卫宫女已经训练得宜,就趁着年节就将人给太史令送去吧,也算是咱们送的年礼。”</p>
“再有,朕自朝上点了太史令后,明着寻她的朝臣多了起来,暗地里动心思的人也不少——已有几人向朕试探过太史令的婚事了。”</p>
媚娘不由皱眉:“陛下该早告诉我此事。”</p>
“原想着再练些日子的。既如此便先挑两个最佳的给她。”</p>
媚娘从来不吝以最恶的角度来揣度人心——她到底是女子,若是有人在此事上动了恶意,真将人绑走个一天一夜,以名声威胁……</p>
皇帝温声道:“你放心,朕已经都回绝了。且朕也与子梧说过此事,也嘱咐过若太史令只从宅中到皇城,一路甚近也都是大路还罢了。若是出城门或是去偏僻处,一定带侍卫。”</p>
两人边说此事,边一路往外走去。依旧径直西行,从掖庭西门出宫去。</p>
媚娘一路问清了所有向皇帝提起此事的家族和朝臣。</p>
直到了宫门口,身后一直跟着的鱼和,才奉上手里的食盒。</p>
因方才一路在说正事,媚娘此刻才问起:“陛下这是备了什么?”</p>
李治笑道:“咱们也不好每年都双手空空去,正好有冬日难得的菜肴,就带着去。”</p>
门口已经如往年般停好了马车。</p>
崔朝等在那里。</p>
今冬多雪,至今仍有霜雪不化。只见他一袭湖蓝缎袍立于雪中,手中灯烛映亮了面容——</p>
媚娘与崔朝见面是最少的,但每每看清他的面容,就心中颇多欣慰:还好有美人在侧可解案牍劳形,毕竟袁李二位仙师先后离京,姜沃这两年比先帝年间要操劳顾虑的事多许多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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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陛下居然特意带了佳肴来?”</p>
姜沃带着好奇期待打开,然后又有点想盖回去:“是鱼脍啊。”</p>
这是她到了这里后,一直拒绝的大唐流行美食,鱼脍,就是鱼生,生鱼片。她自从上辈子看过能长到两米长的寄生虫图片后,就一直对生食很拒绝。</p>
媚娘在旁笑道:“我倒不知陛下带的是鱼脍——她不吃这个的。”</p>
“饮御诸友,炰鳖脍鲤。”皇帝听她竟然不吃鱼脍,不免有些遗憾道:“这不是寻常的鱼脍,是极难得的鱼,今岁宫中也没有几条。特意让人好生养着,留到今日。尝一尝也好。”</p>
且这道鱼脍做的也精细,正所谓‘食不厌精脍不厌细’,这鱼脍还以橙肉佐之,称为‘金齑玉脍’。</p>
不用姜沃婉拒皇帝的好意,媚娘就替她解释道:“生的她都不入口。夏日那么热,她也不用井水,也不肯将冰直接搁在酸梅饮里喝。”</p>
姜沃笑眯眯道:“而且我对鱼脍有些惧怕。”</p>
李治问道:“怎么?”</p>
姜沃便做欲言又止状:“罢了,马上要用膳了,还是不说了。”</p>
见她这样,李治反而更好奇了:“无妨,子梧还在准备呢,你先说来听听。”</p>
姜沃见陛下好奇神色,忽然想到,自己在朝上好奇吃瓜的时候,被皇帝点了名。</p>
于是便笑眯眯道:“少时读《三国志》,见广陵太守陈登因喜食鱼脍而病,神医华佗为之诊脉,道腹内有虫……”</p>
她换了生动的语气:“灌了汤药下去,就见太守少顷‘吐出三升许虫,虫半身是色做粉润生鱼脍也,而虫头皆是赤色,蠕蠕而动’。”[2]</p>
原本拿了一枚腌制红果在吃的李治:……</p>
其实在座人都读过《三国志》,也知陈登之死。</p>
但留意这段的人不多,此时听姜沃绘声绘色背出来,脑海中再一想这个画面,就都觉得胃里一酸。</p>
李治十分后悔,自己非要听一听人家的心理阴影,此时这阴影变成了自己的。于是连忙叫停:“不说这个了,开席吧,再想下去今晚都不必吃了。”</p>
于是皇帝带来的珍贵鱼脍,到头来被姜沃下到了五格火锅的其中一个格子中,做了熟鱼片。</p>
除了皇帝带来的鱼脍,她原本也准备了鲜鱼团的鱼丸——但她发现,除了她都没有人去吃鱼肉了,只好她自己吃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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席间,四人一边慢慢吃,一边议起今岁的元宵灯会。</p>
姜沃见兴致盎然吃着火锅想着过元宵的皇帝,一点儿看不出,就在几天前,他还在朝上为宗亲谋反与濮王病逝两事‘痛心疾首’至‘西子捧心’伤痛欲绝的模样。</p>
大约是食物的香气太足,吃到一半,前几日姜沃刚从雪地里捡到的一只黑色小猫团子,还从门缝里钻了进来。</p>
李治甚至还有好心情及耐心,给围着他脚边打转的小猫喂了一块鱼肉,然后轻轻用足尖儿把小猫赶的远离地上温着酒的火炉。</p>
笑意在火锅热气中氤氲的越发柔和。</p>
姜沃也怕炭火星子迸出来烧了她的猫,就起身把小猫抱起来,关到旁的屋里去。</p>
回来正好听到李治主动在讲:“四哥薨逝之事,我已命人快马加鞭赶入蜀地,告知大哥。”说着长长叹了口气。</p>
见陛下怅然叹息,媚娘和崔朝就都暂且停筷。</p>
然而只听李治叹气后道:“可惜这个消息,新岁前是到不了大哥那里了。”语气甚为遗憾。</p>
姜沃:啊,原来陛下在叹气的是这个啊。</p>
不过……也没有多奇怪。</p>
姜沃只看皇帝提起‘濮王病逝’又叹气,但媚娘和崔朝这两个最了解他的人都不出言安慰,就可知他们应当比自己更早猜到了皇帝在遗憾什么。</p>
姜沃初识晋王时就有模糊的体会,经过这一回,才更真切的看到,皇帝如同一个双面矛盾体。</p>
他对放在心上的人越在意,对不在乎的人就越冷漠。</p>
姜沃是见过当年的晋王是怎么为了激发大公子承乾一点生志,而费尽心思恨不得搜罗万物的;而此时又亲眼见到了,他对于不在意人的死活,哪怕是血缘极近的兄弟姊妹,亦是无所谓至此。</p>
甚至还不如对一只初见的小猫来的柔和。</p>
她坐下来,喝了一杯热酒。</p>
姜沃觉得酒还在舌尖呢,就听媚娘道:“今夜已经三杯了,再喝下去,你明儿怎么起来去元日大朝会。”</p>
“陛下,明日臣能……”告假吗?</p>
她还记得自己不能上朝时,有多期待元日群臣大朝会。</p>
但亲历过几回后,就实在想躲懒——除了宰辅们最后要进去念表贺陛下新岁,其余朝臣就是去顶风陪着罚站的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