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喝过药，正随意靠在榻上看奏章，听李泰来了，本来不欲见的——他要把立储之事再压两年，好好看一看他剩下的两个嫡子，不会仓促立储，免得悔之不及。</p>
于是他不想见明显有意太子位的青雀。</p>
然而云湖为难走回来，道魏王不肯走，只坚持有话要对陛下说。</p>
皇帝只好让他进来。</p>
“你说吧。”</p>
李泰亲亲热热如往常一样，直接坐在皇帝身边：“父皇！儿子昨夜梦到了母后。母后对大哥所为极伤痛的，她嘱咐儿子将来要好好照应弟弟。”</p>
“儿子醒来后哭了良久，思及雉奴是儿子唯一的同胞弟弟，心中就决断了一事！”</p>
他望着皇帝，坚定而难掩热切道：“父皇若是立儿子为太子，再不必担心雉奴！儿与父皇立誓——如今我只有一个儿子，将来我就把他杀掉，把皇位传给雉奴！”[1]</p>
“父皇可放心了！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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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凤皇帝看了他疼爱的青雀片刻。</p>
这张总是带着濡慕笑容、带着无限崇敬对着他的圆脸，似乎是他梦寐以求的乖儿子。</p>
可依旧是这样讨好乖巧的表情，怎么能说出，将来把自己的儿子杀掉这种话。</p>
皇帝只觉脑中翁然，下意识伸手去拿茶盏，碰到冰凉的瓷器，方觉自己手也冰凉，且带着难以察觉却不可自制的颤抖。</p>
他收回了手。</p>
人道养儿方知父母恩。</p>
大抵是人只有自己做了父母，有了对孩子那种对待珍宝一样的爱，才更能体会到父母的苦心。</p>
皇帝想起自己刚有承乾的时候，那种激动狂喜无限疼爱之心，别说孩子生病，哪怕少吃两口，他都担心。</p>
然而现在青雀很自然地说出，可以杀掉自己的儿子，把皇位传给雉奴。</p>
青雀的儿子……不是什么未出生的一个虚影。他已经实实在在有了一个儿子。因是青雀的长子，那孩子出生时皇帝也去看过，是个胖胖的，手脚乱挥很健康的婴儿，稍微一戳就会哇哇大哭，哭声也很洪亮。</p>
如他们兄弟小时候一样。</p>
皇帝端量着李泰：也从如此天真稚子长大的孩子，如何变成了这样？</p>
“父皇……”李泰忽然有些畏惧，轻轻叫了一声似乎在出神望着自己的父皇。</p>
他从没见过父皇这样的眼神，很幽深，完全看不清情绪。</p>
皇帝回神，倒是与往常无异一般，很平静地嗯了一声：“好。你的心，朕都明白了。你回去吧，明日早朝后，朕会留下几位重臣，定下立储之事。”</p>
皇帝就见李泰的脸上，绽放出从来没见过的真正惊喜，那眼睛亮的刺眼，让皇帝不由转开了目光。</p>
他忽然想起了承乾临走前的话。</p>
皇帝觉得从未有过的疲倦席卷而来，他淡声道：“你走吧。”</p>
“是！”李泰特别洪亮地回答了一声，然后转身往外疾步走去。</p>
“等等。”皇帝见他这张扬的样子，补了一句：“要稳重，不要提前闹得人尽皆知。”</p>
免得丢人。</p>
李泰却觉得这句话又是另一重保障了，再次响亮地应了一声，这才快活地离开了立政殿。</p>
觉得外头天蓝云白！</p>
他看向东边——那东宫，他马上就要住进去了！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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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日。</p>
皇帝召长孙无忌、房玄龄、褚遂良、李勣等十来位重臣于立政殿。他神色和语气都很平静，说的话却石破天惊：“昨日魏王与朕言……”</p>
他将李泰要‘杀子传弟’的保证复述了一遍，然后顿了一下，似乎也赞同一样，问道：“既如此，朕立魏王为太子如何？”</p>
重臣皆是大惊：这是什么恐怖发言？</p>
若说旁人只是惊，那么长孙无忌和李勣除了最开始惊外，就要压制住自己内心涌起的狂喜！</p>
尤其是李勣，他到底不是常在朝堂的文官，忍得还有点辛苦，只要握拳用力掐自己掌心，来压制内心那个畅快大笑的自己：晋王太子之位，稳矣！</p>
谢谢魏王送江山！</p>
长孙无忌和李勣都压制的很辛苦，倒是褚遂良大惊后，立刻站出来说：“这等有悖人伦的话，陛下怎能相信？且若是真的，那魏王连亲子都可杀之，何况一弟？”</p>
“陛下思之慎之！”</p>
皇帝长叹似泣。</p>
长孙无忌站出来，郑重伏拜：“为陛下诸子计，为百姓万民计，晋王治孝顺仁厚，臣，请立其为太子！”</p>
褚遂良立刻跟上：“臣亦请命。”</p>
往往在朝上都能有个座儿的宰辅们，此时一个个跪下去，跟着请命：“臣请立晋王。”</p>
凡是聪明人，都知道，魏王这句话一出，已是自己拱手送掉了太子位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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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说，长孙无忌和李勣在听说魏王发言后，是从天而降的惊喜，那对杜楚客来说，就是纯纯的惊悚了。</p>
虽说李泰按照皇帝的吩咐，没有大肆跟外人宣传他要做太子了，但在他心里，杜楚客不是外人，是大功臣，于是没忍住告诉了杜楚客。</p>
杜楚客听闻此事后，整个人都懵了。</p>
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魏王府告退的。</p>
回府后，他枯坐了半个时辰，一动不动，似乎被打击的连眼珠子都转不动了。</p>
等他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，也彻彻底底破防了：**，智障！</p>
快跑，再不跑要跟着魏王陪葬了！</p>
杜楚客到底是个有决断的人，立刻壮士断腕，去皇帝跟前磕头，道自己这些年猪油蒙了心，居然一直捧着魏王，不敬太子，昨夜大哥托梦给他，痛骂了他一宿。今日他再无颜面立于朝堂之上，决心辞官。</p>
皇帝念在杜如晦的面子上，给了他个北丰县令，让他走了——北丰是杜家的祖籍，回家乡去做个父母官，也算是皇帝高抬贵手了。</p>
杜楚客跑的比兔子还快，都没有等到第二天，当天就收拾包裹，离了长安城。</p>
这伤心地，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！</p>
倒是魏王，根本不知道杜楚客已经跑路，还在府中挑选最喜爱的紫袍，准备明日穿的衣裳——</p>
听说今日父皇已经召宰辅们往立政殿去了，又有旨意宣他明日入宫。想来是要立他为太子！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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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日。</p>
魏王李泰在宫门口被侍卫团团围住时，还茫然不解，斥责道：“你们好大的狗胆，如何敢拦我？我要去见父皇！”</p>
铁甲侍卫们丝毫不为所动：“圣人有命，东莱郡王不必入宫面圣了，请先往‘武德殿’暂居。无诏不得出门。”</p>
说是暂居，其实就是扣押。</p>
这一日，皇帝明发两道圣旨。</p>
提前有心理准备的宰辅们还好，其余朝臣们，简直是被炸的七荤八素。</p>
第一道圣旨：</p>
魏王泰，志骄慢上，结党朝臣，引官朋党，谋夺储位，即日起削去魏王爵，降为东莱郡王。且择日贬出京城，去往东莱。</p>
第二道圣旨：</p>
立晋王治为太子！</p>
与此同时，长孙无忌已经亲自带人往魏王府去点花名册去了——魏王既然被削去亲王爵降为东莱郡王，那这些属臣和兵卫自然要重新整过，该留的留，该跟着东莱郡王走的，就打包一起打发走。</p>
朝臣目瞪口呆：魏王为了储君位争斗了数年，再没想到，于数日内败于晋王之手！</p>
立政殿内，李治刚开口：“父皇，四哥……”</p>
皇帝止住：“雉奴，不要为他求情。朕知你深守孝悌之道，对兄长们都很敬慕。但从今天起，你要学着做一个太子，哪怕舍不得也要做出应有的处置——你四哥生了这样的心，便不能在将他留在京城，懂了吗？”</p>
李治先是露出不舍之色，之后才坚定起来点了点头：“父皇，儿子懂了，也会学着去决断的！”</p>
但很快又道：“那……父皇能不能让我送四哥出长安？我该去送送的。”</p>
就像，曾经送走大哥一样。</p>
四哥，我也该去跟你好好道别。</p>
皇帝颇觉安慰：“好。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