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非去拜见朱襄的时候,朱襄正蹲在棉花田旁，指导农人整枝。</p>
现在棉花已经结出了花蕾，能看出果枝和叶枝。</p>
朱襄教导农人如何分辨果枝和叶枝,剪掉叶枝，只保留主茎下部的叶枝,留下的叶枝在三个以内，好腾出棉花果枝生长的空间，避免叶枝抢夺果枝的养分,节省地力。</p>
摘掉叶枝，农人尚能理解,但朱襄说果枝也要适当摘除，还要摘取剩余果枝上的果子时，农人面露犹豫。</p>
朱襄笑着解释：“棉花和果树一样,不是结果越多越好。摘掉烂掉的果子,才能保证其他健康成长的果子的营养。如果不摘掉不健康的果子，所有果子都会因为营养不良长不好，那收成就不好了。”</p>
见农人理解后，朱襄继续教导他们如何打顶心，抹赘芽,去空枝。</p>
朱襄说得很慢，每一句话都会重复很多遍。他总能从农人麻木沧桑的脸上观察出农人是否听懂了他的话,然后耐心十足地教导他们,直到他们全部听懂为止。</p>
如果是在现代,他会分发小册子,照着小册子指导农人。</p>
在现代社会，就算是农人也基本识字,只是对文字信息的理解能力比较差，需要农业指导技术员解释很多次。朱襄本以为教导这样的农人已经足够吃力。等回到了战国时代，朱襄才明白，现代的农人大概都能在这个时代当官了。</p>
识字在这个时代，是多么稀缺的技能啊。</p>
还好朱襄在赵国生活的几年，已经磨砺出教导不识字的农人的本事，现在教导六国中最听话的秦国平民，比当初在赵国轻松许多。</p>
不过即使只要他下令，秦国平民无论心中有多少疑惑都会照做，朱襄仍旧不厌其烦地试图让农人真正明白这些做法背后的道理。</p>
只有明白了这些道理，他现在教导的事才会成为农人自己的能力，才能让农人离开这个庄子后，将他教授的技能传播到其他地方。</p>
若只是他视野里的农田增收，对这个国家的意义并不大。只有他看不见的地方也用上了他教导的事，他才不枉穿越一场。</p>
秦王闲了一段时间后还是控制不住权力欲，又回宫兢兢业业地干活。</p>
太子柱开心得泪流满面，立刻抛弃了家中的美人住进了朱襄的庄子上，每日含饴弄孙好不快活，整个人脸色红润了不少。</p>
现在太子柱就牵着嬴小政的手站在树荫下。朱襄耐心地教导农人，他和嬴小政耐心地看着朱襄教导农人。</p>
“政儿，你的舅父是不是和书里写的圣贤一模一样？”太子柱道。</p>
嬴小政老气横秋道：“舅父对贵族、对平民都一视同仁，确实和圣贤一模一样，所以很容易遭人记恨。”</p>
太子柱点头：“他的一视同仁，对很多人来说是侮辱。”</p>
太子柱笑道：“政儿一定可以做到。”</p>
嬴小政仰头：“舅父下田示范如何摘取枝叶了，我也想去。”</p>
太子柱牵着嬴小政乐呵呵地走出树荫：“一起去。”</p>
于是秦国太子和秦王的曾孙也下地，与朱襄一同在田地里忙碌。</p>
韩非在护卫的引领下前来拜见朱襄时，正好见到了这一幕。</p>
“请稍等，太子、公子政和朱襄公正在田里忙碌。”护卫板着脸道。</p>
韩非伸长脖子，从护卫的身后张望。田地里的人衣着都不算华丽，但勉强能看出有两个人的衣服布料更加精致。</p>
其中一人满头泛着银光的白发，另一人头发花白，从背影上看都像老人，不知道谁才是秦国的太子，谁又是朱襄公。</p>
韩非猜测，头发花白，身形微胖的人应该是朱襄公，因为秦国太子的年龄更大。</p>
以韩非的身份，没资格让护卫去通传，打断朱襄的工作。</p>
所以韩非站立了整整两刻钟，朱襄看着嬴小政走路在打偏了，抱着嬴小政上田垄的时候，才发现有人等着自己。</p>
韩非也才发现，原来田里还有一个衣着华丽的人。因为太矮，他没看到。</p>
韩非想起了公子政是谁。传闻朱襄公是秦国质子的舅父，那么会跟着朱襄公下田干活的秦国小公子，应该就是朱襄公的外甥了。</p>
“久等了，你是？”朱襄一边帮灰头土脸的嬴小政擦脸，一边问道。</p>
他一紧张，更加结巴，半天没介绍成功。</p>
朱襄抬起头微笑道：“别紧张，慢慢说，要喝口水吗？”</p>
会直接到他面前的人，应该是有人引荐，所以朱襄即使不认识这个人，也很客气。</p>
本来别人引荐，朱襄应该知道名字。但他最近忙于农田指导，这些事都丢给了无事可做的蒙武。蒙武觉得能见，他就见。</p>
因为此事，蒙武回家向自家父亲烦恼了许久，埋怨朱襄实在是太轻信他人。</p>
朱襄洗干净手，拿出一个竹筒递给韩非：“先喝口水，我们去树荫下慢慢说。太子，可要先回去休息？”</p>
太子柱擦了擦额头的汗珠，道：“不用。政儿，喂大父喝水。”</p>
太子柱半蹲，嬴小政踮起脚尖，拿起竹筒给大父喂水。</p>
太子柱可以自己喝水，非要孙儿喂。喝到了水，他笑得就像是后世的弥勒佛似的，好像嬴小政喂的水比自己喝的水更甜似的。</p>
看着这祖孙二人的相处，朱襄露出了微笑。</p>
比起特意展现出对政儿和自己好感的秦王，他与太子柱相处更轻松自在。</p>
太子柱在他家里住了半个多月，好感度已经涨到了一心半，让朱襄感动不已。</p>
太子柱真是秦王中难得的厚道人啊。</p>
韩非红着脸接过朱襄递来的水，尴尬地抿了一口润喉。</p>
他不敢置信道：“你、你是朱襄公？”</p>
他还以为与他对话的人是太子。三人中太子身份最高，最先开口说话也更符合他的想象。</p>
朱襄道：“我是。这位是太子……”</p>
“我是公子政！”嬴小政牛气哄哄道。</p>
太子柱笑眯眯地揉了揉嬴小政的头：“对，他是秦国公子中最聪明的政儿。”</p>
朱襄对太子柱找到机会就要夸奖政儿的行为十分无奈。</p>
他想，太子柱对自己的好感是一心半，对政儿估计早就超过两颗心了。</p>
太子柱明明有二十多个儿子，多得完全记不住名字的孙儿。但他见到政儿后，好像只有政儿一个宝贝金孙似的，面对政儿时，完全是一个过分慈祥溺爱的好祖父。</p>
不过自家外甥的魅力太大，爷爷辈的人对他都很溺爱，也不止太子柱这样了。</p>
韩非结结巴巴道：“我、我是韩、韩国宗、宗室，韩非。我前来请教……”</p>
“等等，你是谁？”嬴小政上前一步，“韩非？”</p>
“是……是。”韩非被嬴小政一瞪，不由气势一缩。</p>
“政儿，礼貌些。”朱襄疑惑嬴小政为何对韩非这个名字反应如此大。按理说，应该是他这个后世人对韩非这个名字反应大吧？</p>
不过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，他深深看了韩非一眼，道：“你想拜入荀子门下？”</p>
韩非急忙道：“不、不，我想拜入朱襄公门下！”</p>
朱襄：“……”什么？！韩非子要拜我为师？</p>
嬴小政：“！”什么！！韩非要拜我舅父为师！</p>
不知道韩非是谁，所以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的太子柱道：“有很多人都想拜入朱襄公门下，你有何本事，能让朱襄公收你入门？”</p>
朱襄：“！”韩非子拜我为师，我还要考验他？！</p>
嬴小政：“……”舅父过分厉害了。</p>
嬴小政眼珠子转了转，拉了拉朱襄的衣袖道：“舅父，别收他入门。他学到了本事就去帮韩王，会与秦国敌对！”</p>
嬴小政看着韩非的脸色，心中十分畅快，有一种大仇得报的欣喜。</p>
虽然他与韩非的大仇，是他灭了韩非的国，并赐死了韩非。</p>
嬴小政晃晃脑袋。不对，我和他有什么仇？是梦境中的自己和他有仇，与我无关。</p>
“先回去，慢慢说。”朱襄听见嬴小政的话，也不由想到了韩非因为韩国而拒绝为秦王出力的事。</p>
不过其实仔细一想，韩非也并非非常坚决地拒绝为秦王出力，否则不会把著作给秦王看，也不会详细向秦王解释他的理论。</p>
而且韩非最后在狱中还向秦王上书解释误会，并不是一心求死。秦王在赐死韩非时也后悔了，立刻追了一道免死的诏令去，只是没赶上。</p>
朱襄摸了摸双手抓着他的衣摆，一脸得意的嬴小政的脑袋。</p>
阴差阳错已经发生，不会有如果。但这一世，政儿肯定不会因为韩非对他有威胁而杀了韩非。这不是因为韩非从此就不会心系韩国了，而是他的存在，让韩非对政儿统治的威胁度变得可以忽视了。</p>
“你远道而来，也先梳理一番。”朱襄道，“你前来求教，肯定带了你的著作，我先看看。”</p>
韩非激动下拜：“是！”</p>
朱襄扶着因为劳累，脚步也有点虚浮的太子柱，身后跟着一只拽着他衣摆的外甥小尾巴，领着韩非回到居住的宅子。</p>
荀子今日休假，正好在庭院中的凉亭里看书。</p>
见有陌生人来，他懒懒抬眼：“谁？”</p>
朱襄回答道：“韩国宗室韩非，他来向我求教，我先看看他的著作。”</p>
“哦。”荀子继续看书，没有理睬韩非。</p>
朱襄向韩非介绍：“这位是荀子。”</p>
韩非赶紧拜见。</p>
荀子摆了摆手就算应了，十分冷淡。</p>
韩非表情低落。虽然荀子不认识他，所以对他不可能热络，但荀子冷淡的态度，还是让他有些难过。</p>
不过他很快振作起来，在下仆的带领下去整理仪容，心里琢磨着如何向朱襄解释他的思想。</p>
朱襄和太子柱、政儿三人一起冲完澡，在澡池里泡着缓解疲惫。</p>
“舅父，不要收他，不要收他。”嬴小政攥紧了小肉拳头，在朱襄的肚腩上软绵绵捶打。</p>
朱襄有气无力道：“好。如果他真的有才华，我就把他推举给荀子。”</p>
举世闻名的韩非子变成自己的弟子，难道弃掉法学去学种地吗？后世韩非子的迷妹迷弟们会哭的。</p>
“不要，赶他走！”嬴小政继续捶打朱襄的肚腩。</p>
朱襄的肚腩被经常下田而形成的腹肌覆盖，嬴小政没捶疼舅父，把自己的手捶疼了，气得一头撞到朱襄的肚子上。</p>
“哎哟，你轻点，不要对你舅父的肚子使用铁头功。”嬴小政撞击的力气很小，朱襄还是捂着肚子装疼道，“你知道你的脑袋有多硬吗？”</p>
太子柱开怀大笑，变成了一只哈哈怪：“政儿，你怎么如此讨厌他？”</p>
嬴小政鼻子喷气道：“因为他是韩国宗室，不会对秦国尽心尽力！”</p>
朱襄道：“这倒是。不过还是先看看他的著作吧。”</p>
韩非子的第一手《韩非子》，他怎么能不看？</p>
嬴小政这才收手：“好。”他也想再看一次。不知道这个年龄的韩非，思想与梦境中自己认识的韩非有几分相似。</p>
朱襄泡完澡，将头发略微擦干后，披散着半湿的头发去见韩非。</p>
太子柱累了，先回房休息。嬴小政虽然也累了，但他死死抱住舅父不放，非要一同去。</p>
朱襄疑惑极了。后世许多人看见一个“韩”字就犯恶心很正常，难道政儿也有“韩国厌恶症”？此韩国也非彼韩国啊。</p>
“久等了。”朱襄请韩非坐下。</p>
韩非摸着椅子，小心翼翼地坐下。</p>
朱襄心里颇有些哭笑不得。他有这么可怕吗？</p>
“政儿有些缠人，我抱着政儿和你聊天，请不要介意。”朱襄道。</p>
韩非使劲摇头：“不会不会。”</p>
他看着朱襄披散的银白色头发，心中有一阵恍惚。</p>
没想到他以为的秦太子居然是朱襄公，而看朱襄公面容也并非老人。朱襄公难道是天生异相？不愧是举世闻名的大贤！</p>
韩非恭恭敬敬将自己带来的书简呈上，朱襄将鬓边发丝别在耳后，一手扶着政儿，一手展开书简。</p>
韩非此刻的著作，和朱襄印象中的《韩非子》有很大不同。</p>
他还未拜师荀子，也还未游历七国，所以无论眼界、学识还是思想都很不成熟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地想要让韩国强大的士子。</p>
朱襄心中微微叹气，现在的韩非还只是一块璞玉。</p>
不过璞玉也是玉，韩非的思想比起同龄人也算不错了，至少他有思考君王和大臣、国家和平民之间的关系。</p>
“还不错。”朱襄一目十行扫过，已经将韩非的书简记下。</p>
韩非以为朱襄只是粗略看了一遍，没有认真看他的著作。这很正常，自己的名声还没有达到让朱襄公一字一句阅读自己的著作的程度。</p>
韩非挺直背，想要向朱襄解释自己的著作，朱襄却先开口，就韩非著作中一些事提问。</p>
看着韩非惊讶的神情，嬴小政抱着舅父的手臂嘴角上弯。</p>
吓到了吗？惊呆了吗？我舅父过目不忘，现在说不定比你自己对你的著作更熟悉，哼！</p>
韩非确实惊讶，有些他自己都记不清的细节，朱襄都能说出来，还翻出竹简询问他。</p>
韩非惊得都不结巴了：“朱襄公，你都背下了？！”</p>
朱襄矜持道：“我记忆力比较好。”</p>
韩非深呼吸。真的都记下了。</p>
不、不愧是朱襄公！</p>
韩王为什么不早点派人去请朱襄公！韩非心里悲愤极了。</p>
朱襄见韩非神情低落，关心道：“怎么？累了渴了还是饿了？要不要先休息，明日再聊？”</p>
韩非赶紧道：“不、不累。我只是想，想若是韩王迎朱襄公入韩……”</p>
“那韩国现在就已经灭亡了。”嬴小政一把抱住朱襄，回头看着韩非，营养怪气道，“你是想让白翁用韩国的都城换我舅父入秦吗？”</p>
韩非脸色苍白。</p>
他支支吾吾了半晌，垂下了头，眼角有些泛红。</p>